在北京大学肿瘤医院附近居民区的一条小巷里,有一家名叫舒庭的理发店。乍一看与普通理发店并无分别,只有收款台货架上的一排排头模,暗示着它的与众不同——这是一家主营假发的理发店。
除了附近居民,来这家理发店做头发的顾客,很多都是肿瘤医院的患者。他们当中不少人因化疗导致严重脱发,干脆狠下心来理发店把头发剃光。
为了满足这个特殊顾客群体的需求,舒庭理发店逐渐开始卖假发,至今已有十几年时间。
美发总监:患者的眼泪,“逼”他改行做假发
十几年前,王峰已经是知名的发型设计总监了。手艺好、价格高,连最普通的洗剪吹,单次也要680块起步,烫发染发更是动辄开价一两千元。即使如此,仍有不少顾客慕名而来。
2008年,王峰45岁,考虑“退休”:养老的钱赚够了,接班人也培养起来了。北京奥运结束后,白手起家来京闯荡20多年的王峰,准备穿着一身名牌,开着宝马车衣锦还乡,回河南老家清闲地度过余生。
可有件事总让他放不下——哭着来剃光头的顾客越来越多。
舒庭理发店开在这条小巷已有20多年,顾客主要是附近居民。随着附近北京大学肿瘤医院的发展,尤其2005年以后,医院外科大楼落成,接诊能力进一步加强,来舒庭理发的顾客当中,新添了许多肿瘤患者,许多人要求剃成光头。
这些人大多刚做完化疗,其中不少是女性。有的人边剃边哭,有的人始终紧闭双眼,怕看镜子里的自己。还有的人剃完头,仍对着镜子发呆,没有勇气走出店门。
理发店附近有一个街心公园,经常有患者趁看病治疗的间隙去那里散心。一位剃过光头的女顾客告诉王峰,一次自己走累了,想在公园长椅上坐一会儿。谁知她刚坐下,原本坐在长椅上的人触电一样“腾”地站起来,瞪了一眼她的光头,避瘟神一样小跑着离开了。
“我这个人很坚强的。生了这么重的病,我都没掉过眼泪,可这回我哭了。”她对王峰说,“生病只是身体难受,可没有头发出不了门,我心里更难受。”
这句话听得王峰入心了,觉得应该做点什么。
理发店传统的美发业务,是为了帮人变漂亮,锦上添花。可是这些严重脱发的肿瘤患者,更需要的是雪中送炭。王峰想到了假发。
稍微了解一下,王峰发现定制假发和美发区别很大,可谓隔行如隔山,不是光有手艺就行的。他有点发怵,“都这么大岁数了,难道还要从头再来?别瞎折腾了!”妻子也劝他收手。王峰夜里睡不着,闭眼还能看到顾客剃完光头和家人抱头痛哭的场景,他决心试试做假发。
假发要想做得逼真,首先要有优质的发源,其次需要精湛的钩织工艺,最后才用得上王峰的美发手艺。从王峰下定决心那天开始,一些老顾客就很难再约到这位设计总监做头发了。
他开始天南海北地找发源,进村入寨收购头发。为了对比各家的钩织工艺,他几乎跑遍全国的假发工厂,“不光要用真人的头发,头皮也必须逼真。如果是上了岁数的顾客,还要掺上几根白发,才显得自然”。
为了降低人工成本,王峰甚至把假发送到朝鲜、越南进行加工。
店员:刚开始给他们剃头时,手都是抖的
花了一年多时间,王峰跑通了假发制售的各个环节。2010年前后,舒庭正式转型:以制售假发为主,美容美发为辅。
店员杨阳原来一直负责帮客人美容,突然被王峰要求接待顾客卖假发,她有些忐忑。
戴假发前,多数病人需要把掉得所剩无几的头发剃光。杨阳接待的第一位顾客,是和丈夫、女儿一起来的。杨阳为她剃头时,发现她丈夫一直咬着嘴唇,眼角噙着泪,而身旁还只是小学生的女儿,眼看着妈妈变成了光头,忍不住号啕大哭。
杨阳的眼睛也模糊了,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。
店员王雪刚开始帮病人剃头时,手都是抖的,生怕弄疼顾客。“不知道跟对方说些什么,生怕哪句话不合适刺痛他们。和其他来理发的顾客不同,他们的心理和身体都很脆弱。”她说。
“健康的人很难真正理解他们的心情。”杨阳回忆说,有位顾客因化疗的缘故,头发已脱落得斑驳,在女儿和姐姐的陪伴下来买假发。虽说明知道头发迟早都要掉光,女儿和姐姐都劝她,可她却坚持不让剃:“让我留几根吧,那是我的头发!”
舒庭曾有位90后员工李云,本身就是肿瘤患者。当时,李云因为看病积蓄见底,治疗难以为继。王峰就雇她在店里帮忙,为她提供一份工资,作为经济上的补给。
也不需要她多做什么,王峰告诉李云,感觉状态好时就来帮忙看店,梳理梳理假发,陪来选购的顾客聊聊天就行。李云与他们同病相怜,容易聊到对方心坎里。
店员熊倩倩告诉记者,她曾接待过一个才10岁的女孩,因患癌头发逐渐掉光。假发定制好时,化疗使她的身体非常虚弱,头都抬不起来,连一顶轻薄的假发,对她来说都像个负担。
但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假发戴上,还要求和她生病前的发型完全一样。王峰帮她把假发戴在头上做最后修剪时,熊倩倩帮忙双手扶着孩子的肩膀,孩子妈妈托着孩子的下巴,才能支撑住她,否则她随时可能倒下去。
修剪的过程很艰难。因孩子不时被腹内药物刺激得恶心想吐,脚边始终摆着垃圾桶。“我们都心疼得不得了,孩子还那么小……”多年以后,熊倩倩再提起时还忍不住捂住胸口。
化疗病人:头顶方寸间顶起深情厚谊
10岁小女孩坚持要戴假发,是不想让同学和小伙伴看到自己的光头。还有很多病人,是为了用假发瞒住自己的家人。有的顾客会为此同时定制两顶一模一样的假发,以便一顶送来洗护时,还有另一顶可以替换。
莫红英的假发是春节前刚买的,专为过年和家人团聚时戴。“其实,兄弟姐妹都知道我生病了,但我不想让80多岁的老娘知道,怕她担心。”莫红英对记者说,“我妈问怎么瘦了这么多,我只说胃不好。我要是顶个光头,可就瞒不过去了。”
十几年来,王峰在北京围绕各大医院开了近10家店,还在杭州、长沙等地开了分店,卖出了成百上千顶假发,但他却始终没法把它完全当成是生意,依旧会在帮顾客剃头时泪奔。
令王峰动容的,不仅是肿瘤患者面对的悲苦,还有他们与家人之间的那份真情。
去年夏天,有个13岁的女孩和妈妈来店里。女孩的长发过腰,发质极好,瀑布般又黑又亮。王峰本以为她是要来设计个发型,没想到她进屋就让王峰帮她把头发剪短——她要用自己的头发,给患病的妈妈做假发。
妈妈哭着拜托王峰手下留情,说女儿为了留这头长发,花了很多心思,让他多给女儿留点。女儿却坚持剪得短些、再短些:“妈妈的头发一点都没了,我的头发剪了还会再长!”王峰为她理发时,自己的眼泪和女孩的头发一道,啪嗒啪嗒落在地板上。
一般人想象中,来选购假发的肯定多为女性,记者在店里蹲点采访的近一个月时间里,却常看到各年龄段的男士登门。他们大多并非因自己脱发苦恼,而是趁爱人入院治疗前,独自过来为爱人选购假发。他们进门时第一句话通常是:“多少钱没关系,只要我媳妇戴着舒服、好看就行。”
这些打动着王峰,让他禁不住想为患病的顾客付出更多。每顶假发售出后,后期的洗护王峰都免费提供。碰上因病致贫的顾客,他会主动打折,甚至把价值上千块的假发白送给对方。在每家店门口显眼处,王峰都设了标志,告诉客人们如果经济上有困难,可以直接打电话联系他。
假发制作有个过程,售后也需常来护理,肿瘤患者们因此逐渐成了理发店的常客。有些顾客每次来医院治疗时,都会到他们店里坐坐,和店员们闲聊几句。有些从外地来就医的顾客,甚至会把自己的行李先放在店里,以免带着进出医院累赘。
与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嘈杂医院不同,理发店里安静闲适,空气中氤氲着洗发水的清香。王峰为理发店起名“舒庭”,取的是“舒适庭院”之意,希望顾客们烦闷的心情能在这里有所缓解。
卖假发和卖帽子不一样
去年疫情期间,和所有实体经济一样,王峰的舒庭也遭受了不小的打击。不仅迟迟不能营业,一间刚装修好的新店还没开门,因其所在的商场受疫情打击倒闭,他们也只好跟着倒霉。
那段时间,王峰每天都会收寄快递:让来不了店里的顾客们把假发寄来,帮他们做好洗护,再寄回去。有人劝他干脆开个网店算了,他不干。
“卖假发和卖帽子不一样,模特戴着再好,自己戴上也不一定合适,一定要亲自试过才行。要根据他们自己的头型、脸型,经过修剪调整才能以假乱真。”王峰吃准自己的美发手艺才是核心竞争力,不肯放弃。
受疫情影响,王峰去年关了七八家店,赔了不少钱。疫情缓和后,他赶紧又盘下大片新的店面,甚至不惜为之砸入重金:“不是说有了疫情,就没了肿瘤患者。他们需要假发,戴上假发,心情好了,对身体恢复更有利,假发也相当于能帮他们治病!”
话虽这么说,王峰也很清楚,假发不是药,对于肿瘤患者来说,既治不了标,也治不了本。但他却从不怀疑假发的价值:不仅保护隐私,还帮患者维护体面甚至尊严。
顾客买了假发后,为了方便后期洗护,通常会和店员加微信。有时店员们刷朋友圈会看到,之前常来洗护假发的顾客,终于还是撒手人寰;也会不时碰到,顾客家属发消息告诉他们,之前定的假发用不上了,人已经走了。就连在店里帮过忙的李云,也没能战胜病魔。
“这时候,我也会怀疑,区区一顶假发,对患病的顾客来说,到底是不是真有意义?”王雪对记者说。
但有件事,帮她打消了这种疑虑。
一天,一个中年男子进店问他母亲之前定的假发做好没。王雪翻记录发现早就做好了,问怎么才来取。“我妈刚走了。”男子面色凝重。
王雪有点不知所措,手忙脚乱地准备为他退款——王峰反复叮嘱过,如遇这种情况,无论定制的是什么档次的假发,一概全额退款。
“不用。”男子并没有接王雪递过来的钱,“还是把假发给我吧。妈妈一生都是体面的人,我们想送她走的时候,给她戴上,让她有尊严地离开。”记者尹平平